八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僻静的山谷里却是繁花似锦。一座土墙茅顶的小屋,一圈竹篱围成的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有一棵桂树,花满枝头,秋风夹杂着丝丝香甜,沁人心脾。

  他倚着桂树而生,怀中依偎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睡得正甜,朵朵桂花随风而落,落在他们身上。他望着怀中熟睡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又随手拂掉落在她长长睫毛上的一粒小花。女孩的娇嫩肌肤,吹弹可破,白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熟睡的样子和阿璃很有些神似了。他笑了笑,眼前却又浮现那一袭飘落的红衣。他一阵心痛,过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忘不掉。

  抬起头,天很蓝,他又回想起四年前,他带着小语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湛蓝的天。

  那天,他无意之中目睹了一场悲剧,那个用自己的小手埋掉亲人的七岁孩子触动了他心底早已冰封的那最柔软的地方,孩子的那双血肉模糊的小手,固执而倔强的眼神,他一直记忆犹新。

  他向那个女孩子伸出手,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那个孩子像个刺猬,凌厉的眼神看得他脸上发烧。

  他蹲了下去,用枯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新月形的符号,然后轻声道:“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顺着这个记号来找我。”

  他起身离开,回望了一眼那个呆呆地站在坟墓前的孩子,加快脚步。

  夜里他辗转难眠,自从阿璃死后,他还从未这样乱过心绪。他穿衣起床,借着月光,回到那片密林,偌大的树林里,只剩下那座大的孤坟,早已没有了那个孩子的影踪。他失望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屋门,惊喜地发现,那个孩子竟在门口的空地上睡着了,他轻轻地抱起她,孩子一下子惊醒,看到他就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等到孩子不哭了,他就端来水清洗孩子身上的尘土和血污。给她洗手的时候,他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她。他又笨手笨脚地用一些粗布给她做了件衣裳,将她身上的衣裳换下来洗掉,又做好了饭,两人坐在饭桌旁时,那小孩子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终于甜甜的笑了。

  后来,小女孩就住在他那儿一晃就是四年。四年的生活平静而温暖,小语也渐渐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在阿璃的墓前说起小语,他也会微笑。

  “在想什么呢?”怀中的女孩扬起脸望着他,打断了他飞扬的思绪。

  “在想你刚来的时候又调皮又捣蛋。”他淡淡一笑。

  “还记得这个东西么?”她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放到他眼前。

  “你知道,是玉玲珑。”他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

  “你不想要么,可以找到很多宝藏,还可以得到无清家族所有的武功秘笈。”她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殊不知他早已淡泊名利。

  “阿璃死了,你便是我最珍惜的,是任何宝藏和高深的武功都及不上的。”他轻轻将她搂紧,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飞走一样。

  “那你喜欢我吗?”她心里一阵欢喜,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句话。

  “喜欢啊,小语那么乖,我怎么不喜欢。”

  他的声音如同那些从天而降的桂花,轻轻地落在她心上,她脸上一阵红晕。

  “有你喜欢璃姨那样喜欢吗?”她依旧小心翼翼。

  似乎意识到有些异样,他放开她,道:“你还小,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她也猛然意识到什么,道:“你不喜欢我?”

  “不!”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是那种喜欢,不是对阿璃的那种喜欢,是,是像亲人的那种喜欢。”

  她忽然愣住了,天旋地转,所有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她跑开了,只留下他一个坐在桂树下不知所措。

  他没有去找她,他知道她还是个孩子,爱撒娇,爱耍小脾气。

  他起身去把几天前未做完的一张小床做好,她在慢慢长大,他们再睡在一起便有些不好了,以前是怕她害怕,那时她还小,而现在她已经十一岁了。

  将做好的小床搬进屋放好,又铺好被褥,他轻轻拭去头上的汗水,一回头,小语已站在他身后。

  “你就这么讨厌我,都不愿意和我睡了吗?”她的话里带着一丝哭腔。他沉默,看着她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的心几乎都要软了,但他没有理睬,径直去做饭。

  夜里,他看到她坐在小床上摆弄着什么,走进一瞧,原来是他笨手笨脚给她做的那件粗布衣裳。现在看来,小了很多,他笑道:“这么破旧了,怎么不扔掉?”

  “舍不得!”她淡淡道。

  “好了,睡吧!”他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却没发现她眼里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她走了。他的心再一次空了。

  他虽知江湖险恶,却没有去找她。

  他虽然常梦到她如花的笑靥,却没有去找她。

  他虽然后来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仍然没有去找她。

  他的剑早为阿璃而弃,他的心也永远在琉璃谷。

  他身在谷中,却渐渐听到一些消息。

  她打败了武当年轻一派的弟子一举成名。

  她打败了青城派的新任掌门。

  她只身剑挑天剑门,天剑门门主照汐败于她的剑下。

  她被“魔鬼四杀”追杀,反击得胜。

  她在风吟阁,受到阁主倚重。

  她助阁主平定叛乱,成为“十二玄女使”之首。

  她技压群雄,成为风吟阁阁主。

  她血洗龙云山庄,杀死了山庄的主人讽禹寒。

  她使风吟阁成为无人敢轻视的“天下第一阁”

  ……

  他听着她声名日胜,明白她再不会是以前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了。他也知道,她有几次偷偷跑回来,远远地一旁观望,他也不忍揭穿她,那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子。看到她成人,褪去了往日的稚气与纯真,他也不知是喜是忧。

  年华易逝,他虽未满四十,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而她也未再回过琉璃谷,弥留之际,他回望他的一生,所爱之人只有两个,一个长眠于琉璃谷,一个成长于琉璃谷。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从她离开的那天,步入江湖,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秦思语,一个外人眼中传奇式的女子。

  他是陆晓寒,她倾尽一生所爱的人。